第19章 人格的标准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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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大西安雄回到东京。自去年三月至今,离开东京已经整整一年又两个月了。

今年三月,为了了解向美国军方交付的N气体新产品验收结果,早就写出了试验报告,对这一产品的性能还是有些把握的。由于是第一次交付成品,在未见结果之前,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这跟大学考试完毕等待录取通知时的心情一模一样吧。祥子和健一送大西坐上公司来接他上班的汽车,大西忽然想到,将来健一考大学,一定也会有这种体验。

大西是在三天前的深夜回家的,今天是第三次去公司。N气体的“验收”昨天结束,今天该由APA(美国陆军驻日军需总部)方面作出答复。这决定今后的订货量。自从四月一日约翰逊(原注:原美国副总统,后接替尼克松出任总统)发表声明以来,在越南实现和平与反战气氛的顿时高涨,确实令人担忧。约翰逊发表的声明,因为是在“愚人节”(原注:西方习俗,四月一日为愚人节,这一天开任何玩笑都不受约束)公布的,也未见到停止对越南北方的猛烈轰炸,因此有人怀疑。实际上,这不过是一时的自我安慰。美国总统关于缩小越南战争规模和单方面停止轰炸越南北方的发言,正显示出美国的越南政策起了划时代的转变。因此,对日本的军火工业无疑投下了一层阴影。只要战争危险没有完全消除,军备还没有成为一堆废铁之前,就不必悲观地认为N气体的订货合同会全盘取消。但是,至少在美国作出和平姿态的当口,不能企望订货会增加。而且,美军与一般商业主顾不同,一旦不需要,根本不遵照日本的贸易法与商业惯例办理,而是单方面撤消合同。为此,大西回到阔别一年多的东京的家里,心情也并不轻松,相反倒是焦灼不安。

今天早上也是这种心情。明知美军方面不会这么早作出答复,但自己却让公司汽车比往常更早一些来接他。好不容易一直挨到这天下午,美军方面的答复终于来了。大西接到通知,急急推开经理室的门,顿时就明白了大半。绪方经理、绪方专务、小野所长、有机工业制品部长、开发部长等日本化成公司的首脑都一个个满面春风,无一遗漏地等候着他。迎接大西,简直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

“啊,大西君,大大的成功。美军方面认为我们的N气体性能远远超过他们使用的LSD毒气。真是一件出色的产品哪。”绪方经理笑逐颜开,几乎要和大西拥抱。

“美军方面证实:用极少剂量,效果就十分强烈和显著,无色无味,价格低廉,能大量生产,还具有不致人死亡、无后遗症等许多优点。从这些方面来看,已经超过了以往所有的毁坏人体的化学毒剂。美军方面正式通知,要我们火速设计出日产三百吨左右的生产能力来。”平时极少动感情的小野所长,今天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说。

“这是你长期努力结出的果实呀。真是辛苦了。”大三郎专务亲昵地拍着大西的肩膀说。

大西受到公司首脑集团的相继祝贺和赞扬,只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面颊。

“不,不过,”大西在一片赞扬声中,好容易找到机会说。“N气体的研制还没有全部完成,对胎儿和病人的影响,还得花点儿时间去观察……”

“试制品已经得到美军这样的评价。这可是机密的。全部完成以后,被采用为美军正规武器的内部通知也同时下达了。”

“正规武器?”大西不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一个制造武器的工作者来说,本公司的产品能被采纳成为一个国家的正规武器,这是一致的愿望。尤其是对本国没有军队的日本军火工业产品,能正式被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军队采用,这正是梦寐以求的夙愿。如今,要如愿以偿了。

“不消说,这是通过本国最大的制造厂商生产的。让那些成天嚷嚷和平的家伙见鬼去吧。越南战争即使结束,只要战争的危机还没有完全消除,美军就要不断储备优良的武器,这其是天赐的大主顾哇。今后还得好好干,继续研制。为了生产这批订货,立即把大东化工公司的农药厂改装成生产N气体工厂,以试制品为标准,进行大批生产。这段时间里,要按照清里的研制工艺对工厂进行改装,行不行?”经理的话音十分高亢。

“大东化工公司每天能生产二百吨吧?一吨的定价是三百万日元,二百吨就有六亿日元的收入。而且,这仅仅是一天的生产。但还是不能满足订货的全部需要。”小野也兴奋地回答说。

“有机化学部长!”绪方经理朝着一位干部说。“要把大东化工公司的设备,由生产农药转为生产毒气,需要多少经费和时间?请你立即作出预算。”

“是。两小时内,就能估计出来,大概不会需要很多的金额和时间吧。”

“总而言之,趁能出售的机会尽量多出售些。虽说是正式得到采用,但战争和军队这玩意儿是没准儿的。”绪方欢畅地笑了。

在场的公司头儿脑儿们都齐声笑了起来。胜利的笑声此起彼落。大西身处其间,感到自己已经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了。

大西从经理室一回到在东京逗留期间为他准备的办公室,立即拿起电话,接通了清里。不一会儿,副所长村山来接电话了。大西将试制品成功的消息告诉了村山,这时似乎也看到了村山欣喜雀跃的神态。对困守在陆上孤岛的山里人来说,从本公司来的消息,而且又是喜讯,这无疑是来自天国的福音。一阵激动过后,村山报告了一个消总:三天前,恰好在大西离开之后,送来了一个二十九岁的病人,接受人体试验。

“啊,终于搞到了,那么,这人是什么病?”

“是白血病。确切地说,是骨髓性白血病,广岛的劫后余生者。先前在约定时间里,我把电话挂到了中央研究所。听说今天您在总公司,刚想再挂,所长您倒来了电话,真对不起。”

“是呵。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这试验对象还能活多久?”

“报据西冈先生的诊断,最多不超过两个月。”

西冈是从总公司派到试验所来的医生,为试验所人员治病和观察人体试验的情况。

“两个月?真短哪。”大西皱了皱眉,略加思索以后随即又说:“好,明天就开始进行试验,行吗?”

“哎,不过,所长您还没回来,这……”

“没问题,刚才我已经说过,必须加快N气体的试验。一天也不能拖延。要把所要的数据和情况都搞出来,你就把试验搞下去吧。”

“是。明白了。”

电话挂断,大西才想起刚才忘了问一下人体试验对象的姓名,可是他也不想再挂电话去清里问问清楚了。

在他看来,接受人体试验的对象不是人,而是跟实验用的鼷鼠和兔子差不多。

2

当天傍晚,大西回到家,收到了一封等他拆阅的信件。

他换了衣服,刚要在饭厅里清静舒坦一番,健一早就急不可耐地爬上了膝头。三天前,大西刚回来,健一还躲在他母亲身后,像见了陌生人,以担惊受怕的神色,打量着他;但是,这一阵天天都回家,孩子也不再认生,一回来总甜甜地“巴巴、巴巴”地唤他。

“这孩子总是又吵又闹,这会儿好像全变了,大概是想你这个当爸爸的了吧。”祥子说。

把惹人喜爱的、沉甸甸的孩子搁在膝上,读读报,看看电视。这几年来,自己几乎淡忘的天伦之乐,把他这颗困在荒山野岭中冻僵的心慢慢地暖融了。

暖和的饭厅、孩子的欢闹声、从厨房飘来晚餐诱人的香味、电视播放的节目……这一切就是家庭的温暖。大西由于N气体试制成功,好久没有感到这般舒适如意了。想到在清里度过的三年,对自己的一生来说,却是无法挽回的空白啊。

“这样不行。谈罢业务要立即返回清里,不然的话,恐怕要难分难舍了。”

大西正在对自己敲起警钟,祥子拿了一封厚厚的信走来。

“谁寄来的?”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祥子的微笑似乎很神秘。

“秋田!”翻过信封一瞧,大西不禁说出声来。秋田知道自己在清里,但把信寄到这里,分明知道自己这几天回东京罗?给自己挂个电话不就得了,为什么偏要写这么厚厚的信寄来呢?这个家伙!大西正琢磨着,又瞧了瞧邮戳,越发困惑不解了。信封的邮戳清清楚楚地印着发信处“清里”,而且还是昨天邮寄的。不是委托旁人寄的信,就是他在清里。

“他到清里去干什么?去看我?这样的话,尽可不必写信,径直赶来东京不就行了吗?”大西越想越纳闷,匆匆拆开了信封。

大西安雄先生:

我又来到了清里。说确切些,是被人送来的。你一定会感到迷惑不解。不过等我说明以后,你马上就会明白的。第二次来到试验所,一打听,很不凑巧,你正好跟我错开,回东京去了。我心里既感到放下了一块石头,又悄悄地觉得有点儿孤寂。到现在还为咱们往日的登山伙伴深切的友情而黯然神伤。今天,我可以深深地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和伤感之中了。

和你在东都大山的山峦相识以来,咱们一起攀登过的高山多得数不清。俩人用绳索相连,登上削壁,从谷川山的一仓开始,直至鹿岛枪北壁、穗高飞瀑峪、剑山北峰、北岳的锯齿岩等日本有名的山峰,都留下过咱们的足迹。

但是,请你别误会,我现在谈及这些艰难历程,并不是仅仅为了回忆咱们丰富多彩的青年时代的登山旅行而给你写这封信的。这行行复行行的登山运动,是咱们靑春时代的主要历程,也几乎可以说是咱们全部的生活内容。奇怪的是,为什么咱们很自然地会成为一对友情深笃的登山伙伴呢?不消说,并非找不到别的伙伴,跟你同行也并不感到特别愉快(你大概也同样如此吧)。

学校毕业以后,咱们分别进入了两个迥然不同的社会。我越发感到,咱们俩人之间完全没有共同的语言,而且,竟然会毫不厌烦地一起攀登了无数的山峰,结成了生死与共的一对,现在想来,真让人不可思议呀!然而,这也并非难以理解,登山对咱们来说并不需要完全一致的思想观念,这就必然结成了伙伴。以一根登山绳索相系,分担着生命危险。所以,也可以说,产生了平时无法想象的、那么难以割裂的维系。而且,咱们这对伙伴之间的友情,决不会比别的伙伴逊色。到今天,我还深信如此。遗憾的是:有这般紧密的纽带,各人的经济观念,并不是必然一致的。

在登山中,培植起无私的友情,是多么纯洁和深切。但这友情在生活中并不能像水和空气那样须臾不可缺少。从这一点看来,现实是多么残酷无情啊。你对我的劝谏付之一笑,又继续研制毒气,就是这个你,为了救我,冒着雪崩和坠落深渊的危险,攀着冰封雪压的岩石,把我背下山去。这是凝结于人们心灵深处的美好友情的最朴素的表露。而在现实生活中竟不能真实地再现,倒往往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事实真是个悲剧。

在我短暂的人生旅程中,能有你这么个难得的朋友,但只能深深地埋藏在青春的回忆里。我不禁浸淫于悲哀之中。

“短暂的人生”指的是,我是个广岛劫后佘生者。今天我第一次向你公开我的哀伤。由于原子弹放射能,我已经病入膏肓。当我跟你结伴漫游群山的时候,还没有发病。我如此接近爆炸中心,距离只有两公里。所以在世上只能是一次短暂的旅行了。我的父母都是如此,只是我比他们逗留的时间稍长一些。因此,我才读了医学,选择白血病作为我的研究课题,原因也在于此。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憎恶你的“制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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